第9章 武当杨威(一)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清晨,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,携张无忌,七人同向张三丰拜寿,忽见一名道童进来报道:“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无忌师哥!”张三丰笑道:“无忌,你外公送礼来啦,你去迎接宾客罢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张无忌道,殷梨亭道:“我跟无忌一起去。”张松溪笑道:“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,要你忙些甚么?”殷梨亭脸上一红,还是跟了张无忌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,罗帽直身,穿的家人服色,见到张无忌出来,一齐走上几步,跪拜下去,说道:“小公子安好,小人殷无福、殷无禄叩见。”张无忌还了一揖,说道:“管家请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,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,掠过鼻尖,直至左边嘴角方止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相貌都极丑陋,均已有五十来岁年纪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无忌问道:“外公、外婆可安好?两位远来辛苦。请坐喝杯茶。”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,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,说道:“我家老爷太太说些些薄礼,请小公子笑纳。”张无忌道:“多谢!”打开礼单一看,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,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,除了翡翠凤凰等无数珠宝,还有衣履冠带、服饰器用。

        殷无福转身出去,领了十名脚夫进来,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,摆在厅侧。

        殷无福又道:“老爷太太甚是想念小公子,叮嘱小人护送小公子到教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无忌回道:“等太师傅大寿过后,我就启程前往看望外公外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殷无福和殷无禄道:“那小的只能在武当盘桓几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殷梨亭道:“快请二位下去休息。”便有道童前来领殷无福和殷无禄,殷无福和殷无禄向张无忌一拜才起身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一名道童进来,呈上一张名帖。

        殷梨亭接了过来一看,见帖上写道:“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。”惊道:“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。他几时到中原来的?”殷梨亭又道:“这位客人非同小可,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。”忙去禀明张三丰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道:“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,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。”当下率领六名弟子和张无忌,迎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,身穿黄衫,神情甚是飘逸,气象冲和,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,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,看到张无忌在其中,西华子眼神有些躲闪,但一想起自己师父在,便哼了一声,故意擡了擡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连声道谢,拱手行礼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,宾主坐定献茶,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,交给了宋远桥,却是崆峒五老齐至。

        当世武林之中,少林、武当名头最响,昆仑、峨嵋次之,崆峒派又次之。

        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,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张三丰甚是谦冲,站起身来,说道:“崆峒五老到来,何兄请稍坐,老道出去迎接宾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太冲心想:“崆峒五老这等人物,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。”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神拳门、海沙派、巨鲸帮、巫山派,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。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,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,六名弟子分别接待,却哪里忙得过来?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,每逢七十岁、八十岁、九十岁的整寿,总是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,岂知在这百岁寿辰,竟然武林中贵宾云集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得后来,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,密密的放在厅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各派掌门、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,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厅之上,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,心中各自嘀咕。

        正说话间,小道童又进来报道:“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,率同五位师弟妹,来向师祖拜寿。”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,望着殷梨亭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,张松溪刚从内堂转出,听到峨嵋弟子到来,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殷梨亭满脸通红,神态忸怩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松溪和殷梨亭两人迎出门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,身材高大,神态威猛,虽是女子,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半个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身后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,两个是尼姑,其中静虚师太张无忌已在海上舟中会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,只见一个娇魇如花,温婉可人,抿嘴微笑正是贝锦仪,另一个肤色雪白、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,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、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松溪前见礼道劳,陪着六人入内。

        殷梨亭极是腼腆,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,行到廊下,见众人均在前面,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,两人目光相触。

        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羞得满面通红,一齐转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,低声道:“师姐,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。”突然之间,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,脸色惨白,眼眶中泪珠莹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等细看各人,见各派掌门、各帮帮主大都自重,身上未带兵刃,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,显是暗藏兵器,只峨嵋、昆仑、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:“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,却又为何暗藏兵刃?”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,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,仓卒间随便置办,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分不合,也不符各派宗主、各派首脑的气势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,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,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,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“寿”字,花的功夫甚是不小。

        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:“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。”张三丰心下甚喜,笑道:“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,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,那真是贵重之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,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松溪朗声说道:“诸位前辈,各位朋友,今日家师百岁寿诞,承众位光降,敝派上下尽感荣宠,只是招待简慢之极,还请原谅。各位难得前来武当,便由在下陪同,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,西华子见在场这么多江湖人士胆子也大了,不再怕张无忌,还想挑起张无忌和在场之人的矛盾,如果张无忌被杀了最好,杀不了,奚落一下他的面子也好,大声道:“张四侠,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。我们明人不作暗事,打开天窗说亮话,此番上山,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,二来正是要探讨一下谢逊那恶贼死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莫声谷冷笑道:“众位是不相信我五弟和谢逊同归于尽?还是怀疑我武当将谢逊那恶贼藏了起来?”这时门外传来一声:“阿弥陀佛!”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,又清又亮,似是从远处传来,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笑道:“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,快快迎接。”门外那声音接口道:“少林寺住持空闻,率同师弟空智、空性,暨门下弟子,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空闻、空智、空性三人,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,除了空见大师已死,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:“久仰少林神僧清名,今日有幸得见,也算不虚此行了。”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:“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。幸会,幸会!张真人,老衲等拜寿来迟,实是不恭。”张三丰道:“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,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,敢劳三位神僧玉趾?”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,各运内力互相对答,便如对面晤谈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 峨嵋派静玄师太、静虚师太,崆峒派的关能、宗维侠、唐文亮、常敬之等功力不逮,便插不下口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,自愧不如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,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,缓步走到紫霄宫前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,直覆到眼上,便似长眉罗汉一般;空性大师身躯雄伟,貌相威武;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,嘴角下垂。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暗暗奇怪,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,心道:“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,若非短命,便是早遭横祸,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,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?看来我这相人之学,所知实在有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,但从未见过面。

        论起年纪,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出身少林,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,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,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,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太冲、静玄师太、关能等上前相见,互道仰慕,又是一番客套。

        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,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,招呼几句,乱了好一阵,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。

        空闻、空智、空性三位高僧坐定,喝了一杯清茶。

        空闻说道:“张真人,贫僧依年纪班辈说,都是你的后辈。今日除了拜寿,原是不该另提别事。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,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,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。”张三丰向来豪爽,开门见山的便道:“三位高僧,可是为了谢逊的死讯?”

        空闻道:“正是,我们有两件事情,要请教张五侠的公子。第一件,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,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,这七十七人的性命,该当如何了结?第二件事,敝师兄空见大师,一生慈悲有德,与人无争,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,听张公子说谢逊已死,是否是真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三丰道:“我五弟子与谢逊同归于尽之事,此事绝无虚言,老道可以保证,至于翠山杀死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,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,此事老道不知情,但以翠山的品信还不会做出这等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:“张真人既以保证,那谢逊死讯之事想必是真,不过张五侠杀人一事,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,虽然张五侠已死,但今日之事如何了断,还请张真人示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左手一挥,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名僧人各眇右目,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、圆音、圆业。?

        “圆”字辈三僧之中,圆业的脾气最是暴躁,大声说道:“张翠山,在临安西湖之旁,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,伤他性命,是我亲眼目睹,我们三人的右眼皆被他用毒针射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宋远桥说道:“我武当门下,所学暗器虽也不少,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。我同门七人,在江湖上行走已久,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、银针之类么?至于针上喂毒,更加不必提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,武林中众所周知,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,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难以相信。

        圆业怒道:“事到如今,还在狡辩?那日针毙慧风,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。倘若不是张翠山,那么是谁?”俞莲舟道:“贵派有人受伤被害,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,天下可有这等规矩?”圆业在狂怒之下,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,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,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松溪接口道:“圆业师兄,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,一时也辩不明白。可是敝师兄俞岱岩,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。各位来得正好,我们正要请问,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圆业张口结舌,说道:“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松溪冷笑道:“我也知道不是你,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,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,伤在金刚指力之下,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,既然动手过招,总有死伤,又有甚么话说?难道动手之前,还能立下保单,保证毛发不伤么?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,身子动弹不得,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,硬生生折断他四肢,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提高,道:“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,早已是武林至尊,又何必非得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?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,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,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。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,生平行侠仗义,替武林作过不少好事,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,十年来卧床不起。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。”为了俞岱岩受伤、龙门镖局满门被杀之事,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,只因张翠山失踪,始终难作了断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松溪见空智、圆业等声势汹汹,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空闻大师道:“此事老衲早已说过,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,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。”张松溪伸手怀中,摸出了一只金元宝,金锭上指痕明晰,大声道:“天下英雄共见,害我俞三哥之人,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。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,还有哪一家、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圆音、圆业指证张翠山,不过凭着口中言语,张松溪却取了证物出来,比之徒托空言,显是更加有力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空闻道:“善哉,善哉!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,除了我师兄弟三人,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。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,怎能伤得了俞三侠?”莫声谷突然插口道:“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,说他是一面之辞,难道大师所说的,便不是一面之辞么?”空闻大师甚有涵养,虽听他出言挺撞,也不生气,只道:“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,那也无法。”莫声谷道:“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?只是世事变幻,是非真伪,往往出人意表。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,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,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。以晚辈之见,此事应当从长计议,免伤少林、武当两派的和气。倘若鲁莽从事,将来真相大白,徒贻后悔。”空闻点头道:“莫七侠之言不错。”